大革命时期四川地下党的一些历史片段

【】 【2021-02-26】 【四川政协报】



任白戈

1924年,我进南充中学时,校长是张澜,教务长是袁诗尧老师,先前是张秀熟同志。这两位教务长都是当时四川教育界有名的人物,思想进步,办学非常认真,学校办得很有成绩。当时张澜搞地方自治,关于教育、团练、报纸、商会都是地方管,军阀只管征收捐税。因此,学校环境比较自由,各种书报较多,也有些革命书刊。张澜办学讲实用,他在南充中学里还办了各种职业班,有农业班、蚕丝班、工业班、医学班、师范班。南充中学的校歌是这样写的:“嘉陵浩荡,果山葱茏,云蒸霞蔚南充。莘莘学子,桃李春浓,巍然建校天中。五月一日,血染猩红,霹雳震惊劳工。从今宇宙,无种国界,群祝大同大同。”

我上南充中学不是读的职业师范班,那时连四年级的中学班都已经分成三科了,一科是英算,二科文史地,三科体育美术音乐。这些都是毕业后当教员的。还有进修班,是准备考大学的。一律是四年制。开始办初中班,准备按新的学制,分初中高中两级办。张澜的侄子张烈、现在南充的张墨生、还有后来在成都“二·一六”惨案中牺牲的胡景元,都是进修班的学生。罗瑞卿是农业班的,李鸣珂就是农业班的老师,教蚕丝课。医学班又分中医班、西医班。中医班的主要教师叫张安奇。当时川北其他各县都没有中学,只有南充县有三所中学,即南充县立中学、顺庆联合中学、端明女子中学。因此川北各县要读中学的学生,多到南充或者重庆就读。川北原在遂宁办过第三师范学校,我在南充中学读书时,就有一批从第三师范学校毕业的教师,如何伯庄、何全善等,他们在学生中传播了一些进步思想。端明女子中学的学生参加了南充中学的学生会,男女学生之间在每年开会时都有接触,这在当时也是思想开放的一种表现。南充中学一方面订有北京的《晨报》《中国青年》《向导》和重庆的《新蜀报》等各种报纸杂志,一方面也订有国家主义派的《醒狮报》。不久,张澜被聘去当成都大学的校长。虽然名义上还兼南充中学的校长,实际上没管。袁诗尧当教务长时间不长,1925 年就走了。后由王伯安继任教务长,时间也很短,就由张澜介绍到刘湘那里去当秘书长。后来张澜营救张秀熟同志,还可能通过王伯安向刘湘转达他的意思。

我一进校就参加了学生会的工作。因为我考试第一名,就当了班长,学生会是各班派代表组成,我因是班长的关系进入学生会。当时学生会比较进步,做了许多事情,如办“平民夜校”,我在夜校当过教务长;利用寒暑假下乡宣传剪发、放脚等活动。

1924年南充还没有党团组织。1925年上半年,党中央派了吴季蟠和黄知风来南充,他们二人都是留法勤工俭学学生,吴是南充人,黄是营山人。他们住在南充进行革命活动,发展党团,黄知风还负责营山的工作。他们表面上是组织国民党,实际上主要是组建共产党和青年团。吴季蟠回来后,因任卓宣(又名任启彰)的关系认识其弟弟任启愤。任启愤又介绍吴认识我,他们开始要我参加国民党。1924年,我从任启愤处看到任卓宣从法国寄回的《赤光》杂志,已受到革命思想的影响,原来对旧国民党印象不好,也不知道国民党改组的情况,我还不愿意。因为他们要依靠我通过学生会做学生的工作,决定要发展我,我便和他们建立了关系。共产党、青年团组织的建立是在“五卅运动”以后,那叫发展党、团组织,阶级观点并不很明确,在学生中只要品学兼优就行。在手续上和后来发展党员也不同,先是党内规划要发展哪些人,从实际工作中进行观察考验。认为可以了,先组织通过,然后同本人谈话,本人同意就发展,不同意就算了。1925年下半年开学,任启愤找我谈话,问我愿不愿意加入青年团?我说当然愿意,他带我去找吴季蟠。吴对我说,你现在成为共青团员了,就要遵守铁的纪律,保守党的机密。党的名字叫“C·P”,团的名字叫“C·Y”,代名词“党”叫大学,“团”叫中学。我当时对“铁的”二字没有正确的理解,以为犯了铁的纪律,就像四川的袍哥组织那样白刀子进红刀子出,可能要杀人,所以对纪律的遵守是很认真的。1925年到1926年,我在南充主要做党、团工作,那时工作量比较大的是做国民党的工作,发展国民党员是比较公开的,开始就和国家主义派发生冲突。国家主义派发展组织在我们之前,当时的教务长杨俊明、学监盛德滋都倾向国家主义派,国家主义派的成员都是地主、资本家的子弟,有钱有势。加之南充中学的国文教师讲课多用古文,国家主义派办的《醒狮报》是用古文写的,许多老师、同学都爱读《醒狮报》的古文章,所以国家主义派在校甚为猖狂。国家主义派为了打击我们,就发动一个运动要清查学生会的账目,目标对准我,要清查“五卅运动”中的支出费用。1925年上半年,学生会改选,干事长是邓发光。我是副干事长,实际上在学生会当家,积极领导学生会投入了“五卅运动”。下半年邓发光走了,他们不找会计算账,却要我交账。我没有理他们,他们就造谣说我贪污学生会会费,想激起群众公愤,把我打下去。这次全靠罗瑞卿解的围。他母亲去世得早,在外祖父家长大,外祖父对他管得很严,他的反抗性也大,对旧社会许多不平的事情,爱打抱不平。他在学校里是一个不肯读死书的人,爱打球,喜交友,性情豪爽,结交了一批运动员和相好的朋友,力量很大。他参加学生会俱乐部工作非常积极,和我成了朋友。国家主义派要查我的账,他就挺身而出在桌子上一拍,大声说:“要算账,找老子来算!”手一挽,个子又高大,做起要打架的样子,那些家伙一见架势就溜了。在最困难的时候,他援助了我,后来我们成了莫逆之交。在和国家主义派的斗争中,我们逐渐开展了国民党的工作,还成立了县党部,我被选为国民党县党部的执行委员兼青年部长。驻军的两位旅长秦汉三、杜伯乾都被选为县党部的监察委员。

那年还发生了一件事。党派了黄埔军校毕业的李介(又名李公凡)回南充工作。我们在丝厂开展工人运动,丝厂厂长是盛克勤,是南充所谓的第一流绅士。丝厂的工人要求提高工资,我和李公凡去帮助工人,参加工人方面的谈判,根本还没有谈判,李公凡就拿手杖打盛克勤,盛克勤就到驻军那里去告状。李公凡打了盛克勤,当时我在场,驻军师长何光烈声称要抓人,加以国家主义派因我在校发展国民党,千方百计要整我,我的处境比较困难。恰好这时何光烈聘请吴玉章同志到南充当嘉陵高中的校长,吴老应聘到了南充,巡视了国民党的工作,又巡视了我党团工作。吴老是四川的名人,一到南充各学校,军队都请他讲演,工作很忙,需要一个秘书,党组织派我给吴老抄抄写写。后来我给吴老说,我在南充处境困难,已站不住脚了。吴老说不要紧,站不住脚就到重庆去读中法大学。我还告诉吴老,我交不起学费,伙食费也没有。他取出一张大名片在上面批写:“道融同志:介绍任煜同学来校,一切食宿由你安排。”道融就是杨伯凯同志,当时在重庆中法大学当教务长,吴老不在校就由他负责。拿了吴老的名片,暑假我就和王义林、王俊超一起到了重庆。我们三人都进了中法大学。王俊超和我是团员,王义林入中法大学后也入了团。那时中法大学只有中学部,教员有肖华清、杨伯凯等,我被编在高二班。朱挹清同志亦是中法大学的学生。

1926年暑假,青年团决定由我负责搞学生会的工作。那时重庆有两个学生联合会,一是川东学联,一是重庆学联。川东学联会长是张锡畴,还有陶中平,重庆学联会长是巴中学生熊飞。我在川东学联任常委,在重庆学联当副会长。1926年下半年开学不久,杨伯凯同志找我谈话,要我转党。当时十八岁就可以转党,那年我已20岁了。由于工作需要,我就转党了。这时党团组织开办短期训练班,杨闇公就叫我去负责,大概是要在工作中考验我。训练班结束后,就分配我到重庆共青团地委搞宣传工作。1926年下半年,党的书记是杨闇公,组织是冉均,宣传暂时无人,好像曾净吾代理了一段时间。是年冬,钟梦侠从上海回来就搞宣传。冉均还负责工运,程秉渊是搞工运的二把手。共青团的书记是刘成辉,组织是蔡铭钊,宣传是我搞。党团名义上都叫地方执行委员会,实际这个名字是什么时候才正式使用呢?我记得是“三·三一”惨案前,国民党右派对我们大肆污蔑,我们就正式用中国共产党四川地方执行委员会、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四川地方委员会的名义各发表了一个宣言,这两个宣言《四川日报》登了,《新蜀报》没有登。周钦岳在《新蜀报》当编辑,但当不了家。漆南勋是个国民党左派,但胆小,摇摆不定。《四川日报》是牟炼先在那里负责,只要是我们发去的稿件他都登。钟梦侠来后搞党的宣传工作,他家里开当铺,有钱,西装革履,不会写文章,因此关于报刊文字方面的宣传工作,杨闇公都交给我做。如1926年冬在重庆召开的国民党(左派)四川省第一次代表大会都由我作记录,还包括编辑、整理和发新闻稿。

共青团三个干部,书记刘成辉有家,单独住在夫子池。我和蔡铭钊住在下半城的秘密机关。有天晚上,忘记关门,我的衣服被盗,第二天起不了床,闇公同志知道了就给我买衣服。后来听说当时他手中也没有钱,是把他夫人赵宗楷的首饰当了,给我买的衣服。闇公同志对人很和气,对干部的爱护无微不至,他对同志既爱护,也批评。比如有次他在党团的会上作报告,说刘湘和杨森是速成系,邓(锡侯)、田(公尧)、刘(文辉)是保定系,军阀之间有派系矛盾,我们如何利用这个矛盾做工作等。我当时年轻、不懂事,冒冒失失的,我想这些话对教育下面的同志有好处,就把它整理出来印发下去了。他把我叫去狠狠批评了一顿,他说你根本不懂形势,这些军阀就真的革命了?他们就是要革命这样讲也不好嘛,给内部少数同志讲的,怎么就通出去了!赶快收回来!这是我受到他最严厉的一次批评。

顺泸起义后,党已准备转入地下斗争,估计到形势一变,四川军阀要向共产党人开刀,但也估计到四川军阀之间互相有矛盾,还需进一步观察和做工作。刘湘就职以后,设宴请我们吃饭,杨闇公是主客,还请了工会、学生会的代表,据说那次请客就准备一网打尽,因为形势还没有完全变,所以没下手。

19273月,为声援“南京惨案”,党决定于331日在重庆打枪坝召开群众大会,中间设总主席团,四角设分主席团。一切准备就绪,通知也发了。开大会的前夕,有人给杨闇公通消息说,刘湘要在开会时下毒手屠杀。已经是半夜了,闇公同志把我们找去开会,出席的有冉均、钟梦侠、刘成辉、蔡明钊和我,还有陈志筠、程仲苍两位党和团的妇委书记。在陈志筠住的党的秘密机关开了个紧急会议,研究怎么办,首先讨论大会还开不开。当时主要考虑通知都发出去了,群众都准备了,临时共产党不到会影响不好,宁肯牺牲,也要参加。于是决定第二天的大会照开。后来又讨论会场如何警戒,闇公说找向时俊带卫队去会场维持秩序,并决定由共青团组织童子军,把绳子、棒棒带起,作会场外围的警戒。参加会议的人都要整队入场,不许闲杂人混进去,会场警戒是很严密的。刘湘派的便衣没能闯进去。会议正开始,门口就有人打枪,一打枪群众就慌乱了。我在主席台上当记录,会场一乱,闇公跟着向时俊等退出会场,当天向时俊是带了卫队去的。当时打死了许多人,陈达三、漆树棻就是当场牺牲的。我是从城墙上跳下去的。我们许多人都作了牺牲的准备,程仲苍、陈志筠都把自己的姓名、出生年月写好放在包包里,我也是把好衣服都穿上的。我从城墙跳下去后就跑到江北何祝嵩家,吃了晚饭又跑回重庆。第二天一早就到刘成辉家,冉均同志也到了那里。我们三人一起商量决定首先要设法找到闇公。冉均平时住在关帝庙总工会办公,他在重庆工作时间久,是外交后援会主席、工会主席,认识他的人多。那天他从夫子池出来转拐走到天主堂街,被刘湘放出的便衣凶手一枪打死了,我是亲眼看见的,赶快转过弯从天主堂巷子跑了。第二天晚上闇公找到我们在他夫人娘家赵家开会,有我、刘成辉、钟梦侠。闇公说他要到武汉去向中央请示、报告,要我们做善后工作。闇公很瘦,他化装成一个老太婆,由他家里的几个妇女送他上船。刘湘早已派人侦查他的动向,上船后,就被那些侦探特务查看出来,当时就逮捕了。至于闇公被害,我们不知道,是在报上登出来才知道的。

“三·三一”惨案后,大家纷纷撤离,中法大学、中山中学完全被反动派打垮了。巴县国民师范、川东师范等几所比较“红”的学校,我们的党团员和左派学生不敢回校,连铺盖都没卷走就跑了。《新蜀报》《四川日报》也被打垮。党团地委的几个领导人,只剩下钟梦侠、刘成辉、蔡铭钊和我四个。他们三个都想朝武汉跑,但重庆需要人作善后工作,清查死难同志,他们三个就推我作党团临时特委书记,工作由我一人留下来负担。开始我思想不通,认为钟梦侠1926年冬才回重庆,和学生方面没有接触,他的家庭也是个很好的掩护条件,党的负责同志死了两个,只剩下他一个,正应该留下。共青团刘成辉是书记,怎么把我这个负责宣传工作的留下来了?虽然思想不通,但服从组织,我还是担任了临时的特委书记。只是我在重庆只能昼伏夜出,行动受限制,大家议定詹正圣给我作助手(他才从上海回来,认识他的人不多),黄中元作交通。我在重庆待了两个多月,先住在钟梦侠家,后来发觉有问题,我又搬到陕西街钟家的当铺去住了几天,接着住在黄中元姐姐家,就是傅烈同志他们在兴隆巷开会被捕的那个房子。

我在重庆把一些失散的同志找到了,恢复了一些基层组织,决定在涪陵去发动郭汝栋的部队打刘湘。我到涪陵是黄知风(向时俊政治部主任)的帮助把我送出城的。当时还有程仲苍(团妇委书记)和汪海若(市妇联负责人)两个女同志,也要离开重庆。黄知风派了三乘拱杆轿子,把她们梳妆打扮成两个军阀太太,说是向时俊部队军官的家属,我扮成副官,就这样混出了城。然后又护送我们从江北到长寿。向时俊驻长寿的一个团长王炳南,又派船把我们送到涪陵。当时涪陵驻军郭汝栋表现倾向革命,我们还派了傅炳勋、胡存杰等许多黄埔毕业生在那里工作,认为可以利用四川军阀来打刘湘。另一方面,李蔚如在四镇乡还掌握了一些武装,涪陵待不住还可以到李蔚如那里去,这是当时对形势估计不足。后来李蔚如上了郭汝栋的当,郭是李蔚如的学生,他以商议共同御刘湘为由,诱骗李蔚如去同乐镇开会。结果李一去就被郭绑送给刘湘,并把尹绍舟礼送出境。我在涪陵住了一段时间,发动郭汝栋打刘湘的事不行。当时年轻幼稚,不知该怎么办。跑武汉不对,回重庆不行,我就和裴紫琚一道背起包袱经邻水、广安、岳池、安岳、资中、简阳到了成都,找到刘愿安同志。刘愿安是川西方面党的负责人,在1926年冬天开国民党(左派)第一次省代表大会时我认识他,觉得他很有才干。刘愿安住黄瓦街,李宗林同志当交通,我就把重庆方面的情况向刘汇报,刘也把成都的情况讲了。我问重庆方面怎么办,刘说没办法,只有等中央指示。他问我给中央打过报告没有,我说打过两次报告。中央的通信处是武汉长江书店“屈楚豪”,重庆党组织的代名。“三·三一”以前叫“慧”,下盖“人杰”的印章。团组织的代名叫“一名”,我在特委期间取的名字叫石光第。刘愿安说,先把川西的工作搞起来,我管党的工作,你管团的工作。1928 年,我经省委领导批准到了上海,和杨伯凯同志等在招商局公学一个支部里生活和工作。

文由任白戈口述 作者系第四届四川省政协主席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