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篇“史诗”与一支钢笔
——红色作家玉杲的“诗与远方”

【】 【2021-05-27】 【四川政协报】

夜里,村庄和田野/睡熟了……/当猫儿不叫,狗儿不咬/当夜已深,露水微微的时候/然福跳下墙来,影子从墙头/落下,像一只疾飞的鸟。

1945年6月,在重庆出版的《文艺杂志》第一卷第二期,刊发了一部长篇叙事诗《大渡河支流》。长诗通过叙述女主人公琼枝的悲惨遭遇,控诉了那个时代广泛存在于中国社会的不合理婚姻制度。

《大渡河支流》有曲折的故事情节和鲜明的人物形象。故事从贫农的儿子然福和他的情人琼枝在一个“村庄和田野熟睡了”的黑夜相会开始。第二天然福离开了家乡,当壮丁到了抗战前线。

然福走后不久,琼枝发现自己怀了孕,绝望地等待着“那不可知的灾祸的来临”。

诗歌回叙了琼枝和然福各自处于压迫和被压迫地位的家庭。琼枝的父亲山耳是“地主、商人、高利贷者”,一个刻薄寡恩的老头儿,他残酷地剥削农民,逼死了然福的父亲,拉走了几乎成为他家唯一财产的牛。山耳同有钱有枪的乡长胡玉廷有利害冲突,为了缓和冲突,不惜牺牲女儿,把琼枝许给胡玉廷的儿子,一个“数目也计算不清的傻东西”。

“第二年桃子花开的时候”,琼枝被迫嫁到胡家,5个月后生下的孩子被婆婆摔死。琼枝在封建家庭的摧残和乡村舆论压力下被逼成疯子,“她飞跑在田野”“哭叫在田野”。山耳为了挽回名声,把琼枝绑回家,“用绳子套着女儿的颈子”,暗中勒死,然后放出谎言说琼枝“哭着吊死了”。表面上道貌岸然的山耳,在家里却奸污了自己的儿媳妇。封建地主阶级的丑恶嘴脸,通过山耳这个形象暴露无遗。

长诗最后以山耳在外乡读书的儿子认清了“家,污秽的,罪恶的渊薮”,毅然同地主家庭决裂,以离家出走而结尾。作者通过这个爱情和家庭的悲剧,强烈地控诉了封建地主剥削制度及其虚伪道德的罪恶。长诗悲剧气氛浓重,有时用景物加以烘托。在描写琼枝的婴儿被活活摔死,琼枝万分悲痛时,诗歌写道:

风不要来!/老鸦不要叫!/梧桐叶子/不要哭号!/旷野静静地/听这含羞的母亲/诉苦吧!诉苦吧!

尽管《大渡河支流》在思想上艺术上有不足之处,但作者用感情激荡的诗句不仅描述了一个悲怆动人、荡气回肠的故事,而且描绘出一幅富有四川地方色彩的旧农村画面,显示了作者在诗歌创作上的才华。

《大渡河支流》发表后,一时“洛阳纸贵”,读者争相传阅。两年后,由著名评论家冯雪峰推荐,上海建文书店出版单行本《大渡河支流》发行。

■作者“失踪” 钢笔存念

冯雪峰给予了《大渡河支流》“史诗”的极高评价,他在序言中写道:

我觉得这是一篇史诗(我以为这是可以这样称它的,虽然我也以为它还不是所谓伟大的史诗),有着惊心动魄的力量,首先就因为这悲剧在现实上是惊心动魄的。我不能不想起托尔斯泰的剧本《黑暗的势力》来,虽然一个是剧本,一个是叙事诗,但是使人神经颤栗的一点是相同的——这一篇叙事诗,以地主和土豪的残酷剥削及无人性的惨毒,为罪恶的本体和农村黑暗的主要根源;作品所能给予的暗示,除了革命以外,再没有别的能够超脱的路了。

大渡河的支流是哪条?诗人玉杲又是谁?这一切,让读者不得而知。因为此时玉杲已不知所“踪”。就连微薄的稿费也无人来领取。建文书店只得找到序言作者冯雪峰,由他代领了稿费。

在序言中,冯雪峰是这样介绍作者的:

一个为这诗出版的朋友而尽力的朋友,认为还应把作者介绍一下,我也觉得这些是重要的。只可惜关于作者玉杲,我知道的很少,现在他又在很远的地方,并且无法通信。他只和我通过七八次信,见过两次面,都在两年前,那时他在重庆郊外的璧山社会教育学院读书,在1945 年暑期毕业后,则到川南一所中学去教书。两次见面都很仓促,他很少说话,给我的印象是:微黑的脸,那时大约二十二三岁,从他简短的语言和眼睛的表情上,似乎是一种在农村中可以找得到的那种颇惯于寂寞然而倔强的,自重而深沉的朴素性格。现在我竭力回忆当时他说的话,都记不起了,除了两点似乎记得清楚,一是他说在璧山有些书看不到,这大概是指那些在重庆新出的政治性的书;二是他说他喜欢读涅克拉索夫的诗,可惜他不能读原文。

在通信中他说的话多一点,记得他曾说过他是不能也不愿回到他的故乡去了,他大概是川西北人,如诗中所示,但故乡的影子常在他的脑际盘旋。他又在抗战初期到过西北,也是在信中透露出来的……

我所知道的只有这一点。他离开四川到北方去,是去年五月间,那时我已到上海,他在动身时曾来信通知,并请托我找地方把这篇诗出版并写一点序。

冯雪峰1927年加入中国共产党,1929年参加筹备中国左翼作家联盟,是参加了长征的作家。后来他在重庆、上海从事地下工作。对于玉杲到了延安的去向,冯雪峰自然心知肚明。虽然不能明说,但序言还是隐约透露出玉杲到“北方”去了。

“北方”指的是什么,明眼人自然明白。

稿费交到冯雪峰手里,冯雪峰却交不出去了。这笔稿费便成了一个烫手山芋。看着法币一天天贬值,如果再不用出去,有可能变成一张张废纸。

万般无奈之下,冯雪峰只得买了一支精致的派克钢笔,他心想稿费没有了,好歹还有一支钢笔,将来有机会再交到玉杲手中,也算是纪念。

新中国成立后,1953年9月至10月,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二次代表大会在北京召开,作为陕西省作家代表,玉杲参加了这次盛会。此时,冯雪峰已任中国作协副主席。

玉杲与冯雪峰再一次握手。冯雪峰将钢笔郑重地交到了玉杲手中,并鼓励他创作出更多更好的作品。

《大渡河支流》。

■满怀激情 奔赴延安

玉杲的祖父是清末的举人,因为有些腿疾,没有入朝做官。但根据清政府给予举人的待遇,每月都有固定的饷银,家里也出租一些田地给佃户。玉杲的父亲是当地的一位私塾老师,会一些中医;玉杲的母亲是当地的名门闺秀,能够识文断字。玉杲记忆中的很多故事,都是奶奶讲给他听的。

玉杲生于1919年,是家中老大,下面还有3个兄弟。1936年,玉杲考入成都省立中学,在成都读书,受到了共产主义思想的影响,于是他一心想投奔革命。1938年他悄悄跑到了延安,正如冯雪峰在序言中所说“在抗战初期到过西北”。玉杲到延安后,先是在抗日军政大学读书,并加入了中国共产党。从抗日军政大学毕业后,玉杲被分配到延安陕甘宁边区文化协会工作。但玉杲不习惯陕北的生活,尤其吃不惯陕北的小米,经常拉肚子,他的身体因此受到了极大的影响。党组织便安排他到四川一边从事地下工作,一边养病。

在芦山老家期间,玉杲秘密传播共产主义思想,并组织学生和农民运动,曾被国民党政府拘留。经过家人的多方斡旋,才把他保释出狱。

后来,他来到成都教书,又去重庆璧山社会教育学院读书。

璧山有条河叫璧南河,犹如家乡的芦山河穿城而过。每每看着璧南河,玉杲就想起了家乡。青春飞扬的玉杲诗兴大发,写下了《大渡河支流》、《刘老五》、《残夜》等多篇长篇叙事诗和一些短诗。

不久,玉杲与失去联系的地下党组织接上了头,他决定再次奔赴延安,当一名红色作家,以笔为枪,将青春和生命献给党的革命事业。离开重庆前,玉杲把他创作的所有的诗稿寄给了冯雪峰,请他处理。

到了延安后,玉杲一边从事大众教育,一边进行诗歌创作。1948年,玉杲又完成了长篇叙事诗《人民的村落》的创作。

■大河奔流 讴歌祖国

1956 年初,曾担任西安作协秘书长的玉杲参与了《延河》文学杂志的创刊筹备,后任编辑部主任,他先后签发过贺敬之、张贤亮等人的作品,其中就有经典名篇《回延安》。

作为编辑,玉杲慧眼识珠,让两次退稿的《回延安》重见天日;作为诗人,玉杲依然在自己的“诗与远方”中跋涉行进。

1957年2月,玉杲的长篇叙事诗《方采英的爱情》在《延河》发表。诗歌再一次给他带来极高的声誉。著名作家柳青对玉杲说:“这又是一部能流传的诗。”

1979年春天,玉杲回到陕西省作协工作,担任《延河》副主编、陕西省第五届政协委员。此后,玉杲热情讴歌他脚下的这片土地,创作了大量的作品。

1980年春天,玉杲参加了由《诗刊》组织的大型采风活动,他与来自17个省(市、自治区)的31名中国著名诗人辗转山东、上海、广东等地,行程两个多月,创作了《关于命运的问题》、《受难的美神》等作品,相继在《诗刊》上发表,受到读者好评。

据说,把钱抛向神龟,/可以卜算命运。/我的命运不需要卜算,/我的命运和共和国相连。/共和国受难,我受难;/共和国乐了,我喜欢。/我哭,我笑,我歌唱,/同共和国一道,同共和国一道……

1981年12月,玉杲将他表现新旧社会爱情的两部叙事诗《大渡河支流》、《方采英的爱情》以及22首抒情诗合编在一起,由陕西人民出版社结集出版,书名为《红尘记》。

玉杲虽然离开了家乡,但他依然心系家乡。当他在动物园看到大熊猫时,他想起了家乡大山中的精灵。他写了一首《熊猫》的小诗:熊猫的家在山野。/山野有大风大雨,/有撑天的绿树,/有无边的春色……

诗人再一次焕发了青春,同共和国一道歌唱。然而病魔却将他击倒。1992年8月1日,玉杲病逝于西安,终年73岁。

玉杲去世前,留下了最后一句话:“我不甘心。”

玉杲不甘心什么?也许诗人心里所积聚的诗情和激扬,还没有完全喷发出来,他的学识和才情,还可以让他完成更多的美好诗篇,但生命却突然变得如此脆弱,来不及绽放出更加灿烂的光焰……

青山依旧在,大河奔流去。

玉杲留给世人的,大渡河支流的涛声,至今依然在家乡回荡。

(高富华)